張翠翠死了。當主任在辦公室說那個消息的時候，我正在喝著咖啡，聽阿炳的《二泉映月》。那天的太陽很紅，是那種血色，讓人害怕的血色。這種顏色，我曾經(jīng)在張藝謀導(dǎo)演的電影《紅高粱》里面見過，第二次也是在一部忘了名字的電影中看到過。那種紅色會讓人眩暈，讓人無所適從。就在如此一抹血色中，那個瞎眼的阿炳，從一根琴弦上緩緩朝著我走來……
     僻靜而孤獨的巷子里，一把琴、一根拐杖、一位盲人，也許也有像今天一樣的太陽，如此的畫面，曾經(jīng)在一段很長的時間里，像連續(xù)劇一樣出現(xiàn)在我的夢里。這也是我經(jīng)常喜歡一個人安靜地聽《二泉映月》的原因之一。我一直在尋找，尋找阿炳留在巷子里的腳印，尋找像雪花一樣充滿在巷子里的每一個音符，也許，還有走丟了的自己。
      “張翠翠，死啦。”也許主任，看我沒有回應(yīng)，聲音提了個八度，把我從阿炳的巷子里，拽到了現(xiàn)實。
      “誰？死了？”我一臉茫然，語氣里應(yīng)當有一絲不稱心，“張翠翠？”
      我更加茫然，我極快地在我記憶里搜尋那個名字，而我腦袋居然想到的是：翠花上酸菜。除了那個，我沒有搜到任何和那個名字有關(guān)的信息。
      “就是瘋婆子啊……”
      “嗷……”
      “你，嗷啥呀，廠里通知我們工會要去個人，吊喪，并慰問一下家屬。今天，我有個會，你下班后去一趟，記憶買個花圈，到財務(wù)支上一千塊錢�！�
      “嗷……”對了，最近我說話，做事總是慢半拍，就像是沒有魂似的。
      主任看著我，搖了搖頭，沒有再說別的，就走了出去。
      瘋婆子，我是知道的，她是我們單位的保潔，正式工，不太愛說話，一緊張就會結(jié)巴，除了這些，別的我一無所知，這些信息也是因為一個事件，我才知道的，之因此我把它稱作事件，是因為這事有點莫名其妙，甚至有點不可思議，最后都鬧到領(lǐng)導(dǎo)那兒才結(jié)束。
      穿插或者事件產(chǎn)生的的確時間，我差不多不記憶了，地點是在樓下的莊園邊，那天，天很熱，我一個人坐在一棵槐樹下，屁股下面墊了一張從辦公室隨手拿的報紙，就安靜地一個人在發(fā)呆。事實上，我是經(jīng)常如此發(fā)呆的，沒有辦法，沒有目的，就如此安安靜靜地坐著，沒事的時候，我都能坐好幾個小時。那天，就我一個人坐在那兒。寂靜完全地包裹著我，我甚至能感受到，它的力量，溫度，還有呼吸。我一直認為寂靜也是有生命的。
      就在這時候，對的，就在我享受寂靜和孤獨的時候，她來了，就是今天死掉的瘋婆子，她走過來，漲紅著臉說“小姐……你……你，起來，你……不能這……樣。”
      我一臉驚詫，怎樣，不該怎樣？
      她眼睛緊緊地盯著我屁股下面的報紙�！安荒�，不能……不能把字坐……在屁股下面�！�
      我腦袋一片空白，當我最后明白怎么回事時，我知道我碰到了神經(jīng)病，我本能地站起來，退后了好幾步。
      她看我起來，就撿起我剛坐在屁股下面的報紙，非常用心地把它撫平，輕輕地觸摸，就像母親觸摸自己的小孩。
      嘴里一直在念叨：“不能……放到，屁股下，字有生命，字……尊貴的……”
      她的話著實嚇了我一大跳，我覺得我的心都快要跳了出來。我飛速地想要脫離，就在此刻，她突然伸出了一只手，手里拿著報紙，匆忙中，我一把推倒她，接著落荒而逃。
      翌日，單位里都在說，一個女小孩推倒保潔瘋婆子。
      穿插的結(jié)局，就像一杯燒過頭了的開水，寡淡無味。
      主任，問我怎么回事，怎么會去招惹一個瘋婆子，我沒有解說，只是淡淡地說了句：“我知道了主任�！�
      再后來，也會間或碰到，那個叫張翠翠的女的，我一般就會遠遠躲開，而她也是很緊張的模樣，臉一下子就會變了顏色，但也總會偷偷看我，這讓我很不自在。
      下班的號子響了，懶洋洋的，好像早有預(yù)期，但總是有點意外地響了。
      我突然地回過神來，我還有一個任務(wù)，主任安排的任務(wù)要完成：去慰問張翠翠。
      一個人去張翠翠家，我是極不樂意的，有恐懼，也有一種莫名的心緒，也許，主任早就忘了那個事件，而我沒有忘。但沒辦法，領(lǐng)導(dǎo)的任務(wù)總是要完成的。
      按主任給的地址，到張翠翠家，天快要黑了，她家住在一個很舊的老式樓房，很暗的樓道，樓道里貼滿了各種小廣告，還有一些小小孩的涂鴉……
      我忐忑地敲敲門，此刻，突然地，莫名地有了一些傷感。一個生命的失去，就像剛才落下的太陽，她總歸是給那個世界留下了一些什么，或霞光，抑或是別的什么。開門的是一位女孩，一條腿似乎短了一截，當我闡明來意后，女孩眼睛里有了一些震驚，接著是感激，接著是欣慰，當然這種心緒只是一閃而過。
      我把錢交給女孩，接著打算飛速地脫離……
      女孩張口說話了。“謝謝你們，你們是唯一來看她的。謝謝！”
      女孩嗚咽的聲音里我聽到了痛苦，也有不舍。
      “你是？”
      “我是她拾回來的小孩……”
      這讓我有點意外。這時候，眼睛差不多習(xí)慣了屋里的昏暗，屋子很小，但井然有序，最重要的是三面靠墻的基本上那種到頂?shù)臅���，而里面基本上各種各樣的書籍。這讓我對那個屋子的女主人充滿了好奇。保潔、瘋婆子、書。我怎么也沒有辦法把這幾樣?xùn)|西接洽到一起。女孩看我震驚的模樣，就輕聲細語開口說話了。
      聲音很小，擔(dān)心吵醒誰，但她的聲音非常動聽。
      “媽媽這輩子很艱辛，爺爺奶奶是傳授，在那場滅頂之災(zāi)中，因為受不了折磨，一起選擇了自殺。那年媽媽十九歲，在讀大學(xué)。媽媽回家看到爺爺奶奶決然地離去后，哭了三天三夜，接著就有點不正常，有時清醒，有時糊涂，學(xué)校也因為爺爺奶奶的原因開除了她。她百年沒有結(jié)婚，我是她從垃圾堆旁撿回來的。據(jù)鄰居說，她撿回我的時候，我就像一只小貓那么大。后來的生活，我們相依為命，我是她的希望，她是我的山。前幾天，她在路上看到了一本書，一本旁人丟了的書……接著，剛好一輛大車開了過來……”
      “媽媽喜歡書，但是沒有錢買新書，就撿，就買舊書，只假如有字的，她都作為寶貝，這一屋子的書，就是這幾十年她積攢的�！�
      女孩流著淚，一點一點地說著，我從女孩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敘述中，知道了張翠翠，或許，我更不知道，不了解她了，她想一本書，就像書柜里的任何一本書，有著破舊，甚至破爛的封面，而里面卻是一個人一生的穿插。
      我不也許安慰人，就急忙說了聲“節(jié)哀”，就逃也似的脫離了張翠翠的家。
      回去的時候，我的心里五味雜陳，捕捉不到的確的心緒，就是覺得很難過，很煩悶。一個人就漸漸地往回走，昏暗的路燈，還有過往急忙忙忙的行人，我莫名地又一次想起了阿炳，以及他的《二泉映月》。
      那一定是一個月色如洗的晚上，月光如流水般傾瀉而下，阿炳在鄰居小孩的扶持下來到二泉，靜影沉璧，他一定是想起了師傅，想起了他一生的坎坷，月光雖明，但他眼前黑暗一片，音樂從他的琴弦上緩緩流淌，時而悲惻，時而傲然，時而哀怨，時而憤怒，時而嘆息，時而深沉。時而似冷泉出幽谷，時而如大雪覆冰河。
      阿炳，就如此走在自己的世界里，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把自己開成了一朵雪白雪白的蓮花。
      恍惚之間，阿炳不見了，我看到了張翠翠，她的臉和阿炳的臉換來換去，最后融為了一體。
      當我從深思里走出來的時候，我突然就像生了一場大病一樣。但我也突然地釋然，因為從那次事件后，我學(xué)會了對文字的敬畏。
      后來的某一天，我在辦公室收到了一個郵件，里面是張翠翠的大學(xué)自考卒業(yè)證。（喬昕宇）